玉川上水。

你千万珍重莫心灰。

摘自《长恨歌》

作者:王安忆


(应该说这是我寒假看的时长No.2的书? 老舍的《四世同堂》到现在还没看完……整体感觉是雕馈满眼,每一句话抽离出来,都是精致的,独具性情的,但是合在一起,细腻深处反而觉得有些模糊了。不过非常喜欢文章对“流言”和“上海弄堂”的描写,应该是我见过最好的风物描写了。and 对女主人公三十年来身上女性魅力变化的把握,以及对旧上海繁华世相的描写,像是一帧一帧的老电影,环佩叮当,衣香鬓影,通通都自然地融合在同一个空间里。语言方面声,色,情相融,满铺满叙,and用这样的语言来推进情节的书,我看书少第一次见。


读《长恨歌》,为书里的灰色基调落寞情绪感染,本不是悲观之人,却也难免对些许人事的失望。观望王琦瑶的一生,被金条捆绑,殁于金条。因为上海女人的美貌精明世故,一生不放弃对上流社会的追逐,留恋于华美的旗袍幽暗的舞会旖旎的灯光,不断陷入一段又一段感情纠葛,为了钱权她不惜成为别人的金丝雀,为了排解寂寞她想用金条换得一个有恋旧情节的情人,可惜了爱她的人不能给她理想中的生活,唯一她爱过的人却从来不肯牺牲些许承担责任。旧上海的璀璨绚烂,给王琦瑶带来的虚荣,都在王琦瑶的记忆里尘封、苏醒,给这个不甘寂寞的女人招致了死亡,或许她的死亡标志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吧。——概述为引用。)


以下为部分摘录。


1.弄堂

 

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,又像是大树一样,枝枝杈杈数也数不清。它们阡陌纵横,是一张大网。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,实际上却神秘莫测,有着曲折的内心。


(弄堂这一整部分的描写都极具质感,非常美妙。)


3.闺阁

 

屋顶上放着少年的鸽子,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。

 

 

她们人在闺阁里坐,心却向了四面八方。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,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。


6.片厂

 

一世当作两世做。


7.开麦拉

 

腿后的丝袜也没对准缝。


(这句话形容极其努力想要长大又刚刚迈过成年人门槛的小姑娘,真的贴切极了。我会想到我自己。hh。)

 

 

王琦瑶的美不是那种文艺性的美,她的美是有些家常的,是在客堂间里供自己人欣赏的,是过日子的情调。她不是兴风作浪的美,是拘泥不开的美。她的美里缺少点诗意,却是忠诚老实的。她的美不是戏剧性的,而是生活化的。是走在马路上有人注目,照相馆橱窗里的美。


8.照片

 

像王琦瑶这样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的女孩,无论有多么老实,都免不了是作态的。在这样的年龄,这作态又往往不高明,或是过火,或是错位,结果反而逊色。


9.“沪上淑媛”

 

她是比人多出一颗心的,确实是淑媛里的典范。王琦瑶总是安静,以往的安静是有些不得已,如今则有希望撑腰,前后两种安静,却都是一个耐心。王琦瑶就是有耐心,她比人多出的那颗心就是耐心。耐心是百折不挠的东西,无论于得于失,都是最有用的。

 

 

弄里的一盏电灯洒下的不是亮,而是夜色。街上的灯也还不足以驱散这弄口涌出的暗,霓虹灯更是夜空里的浮云,人是灯影那样的东西。


(层层抽离的写法,也是第一次看见。)


 

心里倒有点好笑,也有点嫌烦,还有一点感动,是不得已,被逼出来似的感动。

 

 

她天生就知道音高弦易断,她还自知登高的实力不足,就总是以抑待扬,以少胜多。


(少年心事,就如宝钗,算计仍是单纯。)


10.上海小姐

 

它凌驾于一切声息之上,那些都是它的余音,是声的最细小的笔触,是夜的出声的冥想。

 

 

夜色从指缝里全漏尽了,筛子也筛不出个颗粒。一穹的夜色压在顶上,也不觉重,是如蝉翼一般的,也只有一件东西是有形,也是为首的,那就是月光投下的影,透明的夜色是替它作衬托,也是夜色最细小的笔触,是夜的肌肤。

 

11.三小姐

 

难道这就是她的人生吗?那么微乎其微的,又是角角落落的心思都用尽的样子。


(也是大多数的人的人生吧,角角落落,心思用尽,到头来发现自己还是在柴米油盐上打搅,于周遭的一切,存在也罢,不存在也罢,你活着,真有什么独特的意义吗。没有。)

 

这一刻的辉煌是有着伤逝之痛,能见明日的落花流水。

 

 

也许穿上婚服就是一场空,婚服其实是丧服!

 

 

而三小姐则是日常的图景,是我们眼熟心熟的画面,她们的旗袍料看上去都是暖心的。


12.程先生

 

它有一种佯装的暧昧,还有一种佯装的木知木觉。

 

 

因敷衍的疲累,苦闷再加一成。

 

 

最后的辉煌,是人意阑珊的气氛。

(看《红楼》的时候,元春省亲,却真正的周遭一股悲凉,辉煌的顶端总是走向意兴阑珊吧。)

 

 

因是一厢情愿,那付出便是加了倍的,不料却是这样的结果。


13.李主任

 

一把折扇挡着初秋还有些暑意的阳光。

 

 

心上无痕。

 

 

女人的诡计全是从爱出发,越是挚爱,越是诡计多端。那爱又都是恒爱,永远不变。女人还是那么不重要,给人轻松的心情,与生死沉浮无关,是人生的风景。

 

 

她那故作的老练,其实也是孩子气的。

 

 

可光是沉淀下来的,也有一层底了,略有波澜也会泛起。当年他年轻气盛,什么都可在手里握成齑粉。

 

 

是男的才懂得女人的好,而女人自己却是看不懂女人,坤旦演的是女人的形,男旦演的却是女人的神。


(这句,完全赞同。青衣 花旦 要的是女性的风骨。)

 

李主任的喜欢京剧,也是由喜欢女人出发的;而他的喜欢女人,则又是像京剧一样,是一桩审美活动。


14.爱丽丝公寓

 

真是一个奇境,与我们虽然比邻,却是相隔天涯,谁也看不见谁的。我们不知道在那些低垂的窗幔后面,是一些什么样的故事。

 

 

爱丽丝公寓是这闹市中的一个最静,这静不是处子的无风无波的静,而是望夫石一般的,凝冻的静。

 

 

欢喜是成对,寂寞也是成对。

 

 

她们是美的使者,这美真是光荣,这光荣再是浮云,也是五彩的云霞,笼罩了天地。那天地不是她们的,她们宁愿做浮云,虽然一转眼,也是腾起在高处,有过一时的俯瞰。虚浮就虚浮,短暂就短暂,哪怕过后做他百年的爬墙虎。


15.爱丽丝的告别

 

那绝望一半是真,另一半是表演,表演给自己看,也给人家看。这表演欲里还蕴含着一些做人的兴趣和希望的。

 

 

窗外是有光的夜空,也有雾。

 

 

程先生和蒋丽莉别后重逢,各人都怀着一段遭际,伤心落意的,见面便分外亲切。虽然不是相知相爱的人,却是茫茫人海中的两个相熟,有一些共同的往事和共同的旧人。他们两人的见面,是把中断的故事再续了起来,却各是各的一段,支离破碎,因此也是感慨丛生,悲喜交加。

 

 

她不数日子,却数墙上的光影,多少次从这面墙移到那面墙。她想:“光阴”这个词其实该是“光影”啊!她又想:谁说时间是看不见的呢?分明历历在目。她等李主任是寂寞,又是填寂寞,寂寞套寂寞的,真是里里外外的寂寞。

 

 

那时候的她们就像是白绢似的,后来就渐渐写上了字,字又连成了句,成了历史。没有字的日子是轻盈自由的日子,想怎么就怎么,没有一点要负的责任,忧愁也是不负责任的忧愁。


1.邬桥

 

失魂落魄的人,来了又走,走了又来,像日长夜消的潮汐。从他们的来去,便可窥见外面世界的繁闹与动荡,还可窥见外面人心的繁闹与动荡。邬桥是疗病养伤的好地方,外乡人却无一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。


4.阿二的心

 

这是一个迷离的境界,乱了心智的,它是腾在邬桥的空中,海市蜃楼一般。


5.上海

 

车窗上映出的全是旧人影,一个叠一个。王琦瑶不由得泪流满面。这时,汽笛响了,如裂帛一般。一排雪亮的灯照射窗前,那旧的影像刹那间消遁,火车进站了。


(几句描写,超棒。)


6.平安里

 

小世界里的歌舞永恒不止,是天上的歌舞。

 

 

那期待是茫茫然的,方向都不明,有什么未知在酝酿和发展,终于会有果实似的。

 

 

弄口路灯下,写着注射护士王琦瑶的牌子,带着点翘首以待。静夜里有汽车驶过,风扫落叶的声音,夜晚便流动起来,有了一股暗中的活跃。

 

 

平安里的相熟都是不求甚解,浮皮潦草,表面上闹,底下还是寂寞。


7.熟客

 

她看见她二十五岁的年纪在苍白的晨曦和昏黄的暮色里流淌,她是挽也挽不住,抽刀断水水更流的。她的光艳照人里有一些天真,也有一些沧桑,杂糅在一起,是哀绝的美。

 

 

和义就是受苦受罪,情和爱才是快活;恩和义是共患难的,情和爱是同享福的,


8.牌友

 

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说到底也是个定数的事,总是指一定的分寸,但这分寸是因人各异。

 

这个故事好有内涵,会想起《寂寞》? 

 他说的是他父亲的一位老友,十年前亡故,死的那一刻,墙上的电钟停了,因那钟很古旧,又是很高的墙上,说是要修,却也一天推一天的,竟拖了十年,到了半年前,老友的太太生了不治之症,也死了,就在她闭眼的时分,那钟竟走动起来,一直走到如今再没停过。

 

 

午饭时,临时又添了一个暖锅,炭火烧旺了,汤始终滚着,菠菜碧绿,粉丝雪白。偶尔的,飞出几点火星,噼噼啪啪地响几声。半遮了窗户,开一盏罩子灯,真有说不出的暖和亲近。这是将里里外外的温馨都收拾在这一处,这一刻;是从长逝不回头中揽住的这一情,这一景;是你安慰我,我安慰你。窗户上的雨点声,是在说着天气的心里话,暖锅里的滚汤说的是炭火的心里话,墨绿的窗幔里,粉红的灯下,不出声都是知心话。

 

 

沪剧,一句一句像说话一样,诉着悲苦。这悲苦是没米没盐的苦处,不像越剧是旷男怨女的苦处,也不像京剧的无限江山的悲凉。


10.围炉夜话

 

它不看远,只看近,把时间掰开揉碎了过的,是可以把短暂的人生延长。


11.康明逊

 

平安里这种地方,是城市的沟缝,藏着一些断枝碎节的人生。他好像看见王琦瑶身后有绰约的光与色,海市蜃楼一般,而眼前的她,却几乎是庵堂青灯的景象。

 

 

他在王琦瑶的素淡里,看见了极艳,这艳洇染了她四周的空气,云烟氤氲,他还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风情,也是洇染在空气中。

 

 

爱是自由,怨是自由,别人主宰不了。这也是大有大的好处,小有小的好处。大固然周转得开,但却难免掺进旁骛和杂念,会产生假象,不如小来得纯和真。


12.萨沙

 

他对女人的所有经验,都来自这些略微年长的、爱他胜过爱自己、向他索取温情、又赐以仁慈的女人。他在她们怀里就像一只小猫,温柔得不能再温柔。也有不耐烦的时候,那都是被她们的爱给惹的,他便是抓挠几下,也是温柔的。

 

 

萨沙内心其实又是恨女人的,她们像镜子,照出了他的无能。


13.还有一个程先生

 

王琦瑶不敢多看,她眼睛里的衣服不是衣服,而是时间的蝉蜕,一层又一层。



12.祸起萧墙

 

1.但其实它是在的,不可抹杀,它是那喧腾的底蕴,没了它,这喧腾便是一声空响。这心声是什么?就是两个字:活着。

 

 

2.平安里求的,其实是苟且偷安,睁眼闭眼,是个不追究。

 

 

3.人们已经忘记了王琦瑶的年纪,就像他们忘记了平安里的年纪。人们还忘记了她的女儿,以为她是一个没生过孩子的女人。要说常青树,她才是常青树,无日无月,岁岁年年。现在,又有那么些年轻洒脱的朋友,进出她家就好像进出自己家,真成了个青春乐园。

 

 

4.王琦瑶忽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,哪一年哪一日有过,只是换了人的,不觉有些感伤。锅下的炭火一爆,发出红光,从下向上照耀了王琦瑶的脸,这张脸陡然间现出皱褶,一道道的,虽只一霎间,坐在对面的老克腊却全看见,心里先是一惊,后又是一痛,想:她是一个老妇人了。

 

 

5.这种时候,就体现出人生经验的高低之分了。这经验是靠时间积累的,天大的聪敏也超越不了时间,一天两天好说,一年两年也好说,可十年二十年就不好说了。

 

 

6.一身的锦绣烟尘。

(这个词语,很喜欢 )

 

 

7.炸碎的火药纸如落英缤纷,铺了个满地红,说来也是好兆头。有哪一年的除夕是这般火爆?就像是爆出一个新世界,除旧的爆竹刚刚消停,迎新的又来了。晨曦薄雾中的头一个爆竹,爆响在天空中,就像雄鸡司晨,揭开了新纪元。你听那远远近近的一片应和声,虽不如前晚那样轰轰烈烈,却是绵绵不尽,声声复声声。它渐渐也稠密起来,并不是搅成一锅粥的,而是类似大珠小珠落玉盘,带了些歌唱的性质。


13.碧落黄泉

 

1.这真是另一个世界,天是偌大一个天,地是偌大一个地,人是天地间的小爬虫,一脚就可踩死的。

 

 

2.他的心很温柔地抽搐了一下,他想:是了结的时候了。

 

 

3.她渐渐语无伦次,越说越快,脸上带着笑,眼泪却缓缓地流下来。流也流不多,只左眼里的一滴,像是干涸的样子。

 

 

4.他想他今天实在不该再来,他真是不知道王琦瑶的可怜,这四十年的罗曼蒂克竟是这么一个可怜的结局。他没赶上那如锦如绣的高潮,却赶上了一个结局,这算是个什么命啊?最后,他是用力挣脱了走出来的。短短一天里,他已经是两次从这里逃跑出去,一次比一次不得已。他手上还留有王琦瑶手的冰凉,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,他想,这地方他再不能来了!

 

 

5.他眼睛里的张永红,是隔了几重山几重水的,人回来,魂还在飘荡。这烛光摇曳,轻声慢语,又喝了一点酒,看出去的人和物全是虚的,洇开去又融在一起,光色交映,是朦胧的辉煌。

 

 

6.那蜡烛是漂在水上的一截,永远沉不下去,也燃烧不尽。熔化的蜡永远聚在一起,凝固不散,喂着那一丛梦幻之火。

 

 

7.这城市是黑不到底的,你只要细想想,有多少彻夜不息的灯啊,还有多少彻夜不眠的人啊!你就能找到这光的源头。

 

 

8.有些歌舞在做着伴奏,他心里无喜也无悲,木木然地背着那歌乐离去,那歌乐中人实是镜中月水中花,伸手便是一个空。那似水的年月,他过桥,他渡舟,都也是个追不上。

 

 

9.告诉他,她放不了他,没有他在场,再是聚也是散。她忙里忙外,招呼这招呼那,全为了抵触心里的空虚。

 

 

10.只有鸽子看见了。这里四十年前的鸽群的子息,它们一代一代地永不中断,繁衍至今,什么都尽收眼底。你听它们咕咕哝哝叫着,人类的夜晚是它们的梦魇。这城市有多少无头案啊,嵌在两点钟和三点钟之间,嵌在这些裂缝般的深长里弄之间,永无出头之日。等到天亮,鸽群高飞,你看那腾起的一刹那,其实是含有惊乍的表情。这些哑证人都血红了双眼,多少沉底的冤情包含在它们心中。那鸽哨分明是哀号,只是因为天宇辽阔,听起来才不那么刺耳,还有一些悠扬。它们盘旋空中,从不远去,是在向这老城市志哀。

 

 

11.王琦瑶眼睑里最后的景象,是那盏摇曳不止的电灯,长脚的长胳膊挥动了它,它就摇曳起来。这情景好像很熟悉,她极力想着。在那最后的一秒钟里,思绪迅速穿越时间隧道,眼前出现了四十年前的片厂。对了,就是片厂,一间三面墙的房间里,有一张大床,一个女人横陈床上,头顶上也是一盏电灯,摇曳不停,在三面墙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。她这才明白,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,死于他杀。然后灭了,堕入黑暗。再有两三个钟点,鸽群就要起飞了。鸽子从它们的巢里弹射上天空时,在她的窗帘上掠过矫健的身影。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花了,花草的又一季枯荣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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